邓世昌把妻子和刚满月的儿子送回广东番禺老家后,连夜就往威海赶。
他不愿在家耽搁半天,因为他知道日本人已占领了朝鲜汉城一带,而中国的海军舰队就驻扎在朝鲜牙山口外,日本舰队咫尺相望。日本人随时都有可能向中国舰队发动袭击。在这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他怎么能呆在家里呢!他所在的北洋水师就驻在威海对面的刘公岛上。
赶到威海,他才听说,昨天,日本海军真的对牙山口外的中国舰队开火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讲的人神色惶惶,听的人汗毛直竖。不少老年人站在海边。眺望着远方,默默地祈祷;有的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在内地避难。
昔日平静的威海镇如今乱哄哄的。
邓世昌正要从威海港乘船到刘公岛去,被港口的老百姓认出来了,大家纷纷跟他打招呼:“瞧,那不是邓世昌大人吗?邓大人!”人们忽啦一下子围了上来,问这问那,有个年轻女人竟在他面前哭了起来,说他丈夫正在牙山舰队里,生死不明。还有人朝他发牢骚:“中国舰队呢?北洋水师呢?都死绝啦;怎么还不打呢!”邓世昌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人群中,一个穿补丁衣裳的长辫子姑娘走上前叫他:“邓大人,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邓世昌一看,这姑娘是他的水手海仓的未婚妻。上回,妻子抱着孩子上岛来探望他时,这姑娘也来了;他曾看见她和海仓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事后,邓世昌问海仓,海仓红着脸说,那是他的好朋友——一个渔家姑娘,叫海螺。邓世昌笑了:“海仓、海螺,真有意思。”当时,他正要去海军提督署开会,没来得及多问,只说了一句:“我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哟!”现在,海螺姑娘一定是想上岛去看看海仓,打听打听中国舰队在牙山口的情况。邓世昌侧着脸问:“怎么,想上岛去?”海螺抿着嘴唇,摇摇头。“他不让我去,说他们马上就要跟日本人打仗了,是吗?”邓世昌看这么多人在场,不好多说,笑道:“没那么回事,弹丸小国哪是我们的对手!”一声汽笛,渡船过来了,邓世昌抬腿跳了上去。船开得老远老远,还看见海螺在人群中朝他招手。
北洋水师的提督署设在刘公岛渡口不远的高地上,邓世昌一上岛,就觉得这里的气氛变了。将官们从提督署门口进进出出,个个神色严峻,碰见他,只是把头点点,匆匆忙忙擦肩而过。
一种不祥之兆猛地攫住了他的心。看来,日本人真的动手了!议事厅上,早早亮起了灯火,提督丁汝昌端坐中央,几十个将官分坐两边,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将官在海图前分析战情。邓世昌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丁汝昌马上欠欠身子,朝他叫道:“世昌,过来,快过来呀!”众人的目光刷地全落到邓世昌身上。
刚落坐,丁汝昌就在他耳边悄声问:“听说了吧,日本人真的向中国舰队开火了。”“哟?什么时候?”“昨天黄昏。”邓世昌从大家的发言中才知道,7月25日,护送兵船的中国军舰在朝鲜牙山口外受到日本舰队的猛烈攻击。“济远”号管带方柏谦贪生怕死,下令逃跑,日本人就在后面死追。“操江”轮被日本人枪走,“广乙”号重创焚毁,“高陲”轮被重炮击沉,轮上一千多名陆军官兵宁死不屈,全部落海殉难。这时,丁汝昌把一份刚刚送来的战报往邓世昌面前一摊:“喏,你看看。”邓世昌一看,不禁“呀”的一声,从昨晚午夜开始,日本陆军又从岸上向清军发动了攻击,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
邓世昌坐不住了,把两手一摊:“那我们呢?我们水师怎么办?”旁边一位将官撇嘴一笑:“让步呗,求和呗,投降呗!”邓世昌两眼几乎冒出火来。“那怎么行!”那将官又是一笑:“你说不行,朝廷说行,是朝廷大还是你大?”邓世昌霍地站起来,对丁汝昌道:“”大帅,赶快派人去禀报朝廷,就说有我们北洋水师在,他小日本就别想逞强!”丁汝昌久久凝视着邓世昌,心中发出感叹,要是将士们都像邓世昌这样,人家也不敢欺负我们了!议事厅里的灯火一直亮到鸡叫。将士们对日本的侵略和方柏谦的临阵逃脱表示极大的愤怒,坚决要求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转眼,燥热的夏天过去了,海风又带来了秋的凉意,也带来一个令人震奋的消息:北洋水师要护送一批援军到朝鲜大东沟去。
那天正好立秋,丁汝昌接到这个命令,想了半天,到底派谁去呢?将官们那一张张刚毅的面庞在他眼前闪过,他立刻想到邓世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派人把邓世昌和几位将官叫到提督署。邓世昌刚坐下,一眼瞥见门缝里有个人影在晃动——是海仓!这小家伙正冲着他把拳头直攥。邓世昌明白,他是想叫舰长马上把任务领回来,好上前线立功呢!邓世昌转身对丁汝昌道:“大帅,我全知道了,让我去吧!”丁汝昌捻着胡须笑着问:“你凭什么呢?”邓世昌道:“我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不仅精通各类船舶的驾驶,而且掌握了高超的测量技术,我知道哪里的海水最深,哪里的海水最浅,哪里水流缓,哪里水流急……”事到如今,邓世昌也不怕别人的嘲笑了。他侃侃而谈,未了,又说起自己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说起父辈的期望,妻子的叮咛……了汝昌频频点头,忽然又问:“可你的儿子刚满月,万一……”邓世昌把手放在胸口,诚恳地说道:“万一我以身殉国,儿子可以继承我的事业。”他朝众将官拱拱手,“到时还请诸位收留他,拜托了!”将官们激动地聆听着,个个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相处多年,都知道世昌是个说一不二、勇猛无畏的将官,有他领队,大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任务终于被邓世昌领到了手。
当他兴致勃勃地从提督署的石阶上走下来时,致远舰上的年轻水手们一起围上来,拉着他又蹦又叫:“好哇,我们又要出海了!”“我们要去摸老虎鼻子罗!”海仓把脑袋凑到邓世昌的胸口,嘻皮笑脸地说:“舰长大人,要不是我在外面点把火,你这任务也许还领不来呢!”邓世昌学着丁汝昌的口气,伸手在海仓鼻尖上一点:“万一这把火把你送上西天,怎么向你的那一位交待?”海仓把嘴巴一鼓:“舰长别尽捡不吉利的话说好不好,我们已经商定,等回来就办事。”另一个水手跟他逗趣:“万一回不来呢?”海仓把胳膊一抡:“不会的,凭我这一身好水性,还能淹死,只要别碰上鲨鱼……”邓世昌马上道:“日本人就是鲨鱼,弄不好会把我们连人带船一口吞了!”海仓说:“吞了更好,我在它肚子里打秋千,要它的命!”众人哈哈大笑。
出海的日子到了。邓世昌的“致远”舰和其它舰一起,由海军提督丁汝昌率领,满载的支援牙山的陆军将士驶出了威海港。
邓世昌担任这次任务的副总指挥。秋日下的海面,呈现出柔和的灰蓝色,像无限伸展、动荡的薄绸,一直开在最前头的“致远”舰像一把剪刀把这巨大的薄绸剪开了。此刻,邓世昌站在甲板上,任海风把他那宽大的披风吹得扑扑作响。他的心依然没有平静。此次远航,会碰到什么情况呢?他想起妻子的叮嘱,叫他旱些回来,回来迟了,孩子会连爸爸也认不得了。他摇摇头不再多想,眼前的任务是赶快把援军送过去,狠揍那些日本强盗。
一路顺风顺水。等到把援军送到目的地,丁汝昌下令立即拔锚启航,返回途中,舰上空空的,邓世昌下令把舰开得飞快。
九点多钟,忙碌一夜的邓世昌正想到仓里躺一会,有人向他报告:一队悬着美国国旗的军舰正向他们驶来。
美国军舰!邓世昌一怔,美国军舰怎么开到这儿来呢?他飞奔上甲板,接过大副手中的望远镜一看,那旗杆上飘扬的旗帜告诉他,果真是美国军舰!奇怪的是这些美国军舰一不打旗语,二不鸣汽笛,竟然朝他直冲而来。邓世昌下令把军舰转一个角度,可美国的军舰也把舰队偏了个角度,迎了上来。
邓世昌命令大家密切注视这队军舰的动向。
美国舰队离得更近了,大副忽然喊叫道:“舰长,是日本军舰!”这惊咋咋的声音把邓世昌吓了一跳,定神一看,那舰上的美国旗眨眼已换成了日本膏药旗。妈的,骗子!强盗!他恨恨地骂了一句。看来,一场恶战免不了了!他正要下令迎战,忽听“轰轰轰!”日本军舰倒先向他们开起火来。炮弹落在海面上,激起冲天的水柱,把邓世昌的披风打得精湿。
邓世昌的军舰也向日本舰队开火,可那些日本舰体积小,速度快,七拐八绕,竟躲过了炮弹,不知什么时候已绕到“致远”舰的后面,“轰”的一声,击中了跟随“致远”舰的“超勇”舰。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超勇”舰迅速下沉,舰上的将士纷纷往海里跳。
邓世昌不禁想起“定远”舰,提督丁汝昌正在那艘舰上指挥作战哩。谁知,日本人刚才那一炮,太响了,竟把“定远”舰震得东倒西歪,炮台倾斜得太厉害,一下子把丁汝昌从隙望台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肋骨,失去了指挥能力。邓世昌正要呼喊,又是一炮,击中了丁汝昌身边的旗杆,杆上的帅旗立时化作一团火焰,眨眼消失了。
邓世昌呆住了。所有的中国海军都呆住了。
中国舰队乱了阵脚,情况万分危急!邓世昌冷静了一下,猛然大吼一声:“把们我们的军旗升起来!”失去主帅,这指挥整个舰队的任务当然地落在邓世昌肩上,他沉着果断地指挥着“致远”舰,向敌人发起猛烈的攻击:一颗颗炮弹带着仇恨的火焰飞了过去,一条条火龙在大海飞舞,一团闭烈焰在天空中燃烧,一股股热浪炙烤着每个人的身体。起风了,被炮火煮沸了的海面,就好像变成了一座在天崩地陷的暴风雨中的炼狱。日本舰队正遭到中国人的奋勇抵抗。
不知打了多久,大副突然向邓世昌报告:“济远”舰和“广甲”舰跑了。
邓世昌举起望远镜,果真看见一直跟在后面的两舰冲出了包围圈,溜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混帐东西,不管他!”继续指挥舰队反击。日本人很快发现“致远”舰正担负着中国整个舰队的指挥,便想用密集的炮火从中切断,把“致远”舰和其它舰分割开来。这一招把邓世昌急坏了,他命令“致远”舰快向其它舰靠拢,可日本的炮火更加强烈,怎么也靠不上去。
“轰!”一颗颗炮弹落在“致远”舰的甲板上,把舰体炸了个洞,海水一个劲地往舱里涌,邓世昌正要下令把水堵住,这时,又一颗炮弹朝“致远”射来,正好击中舰的左侧,“致远”舰的身子歪到一边。与此同时,“致远”舰的炮声不响了,成了哑巴。怎么啦?这是怎么啦?邓世昌奔到炮台上,大吼:“打,给我打!”大胡子炮长的一条胳膊被炸断了,昏死在炮台上,另一个炮手也一身是伤,咬着牙说:“报告,舰长,没有炮弹了……”邓世昌心里格登一下,糟了,没炮弹怎么打仗呢!他用脚踢了踢堆积如山的弹壳,低声问道:“真的吗?”“是的,是没有了”邓世昌抬起头望着远方,眉心拧成了“川”字。
舰体倾斜得更厉害了,邓世昌的身体也随着船身在倾斜,他清醒的意识到,为国捐躯的时刻终于到了。
日本舰队也停止了炮击。大海恢复了平静,海风送来了日本舰上的呼喊,叽哩呱啦的,邓世昌一句也听不明白,他问身边的人:“他们在叫什么?”“叫我们桂上白旗,投降!?邓世昌嘿嘿一笑:“没那么容易。”他叫人把全体人员集中到甲板上,他有话说。全舰的官兵都来了,个个身上带着伤,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邓世昌用犀利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平静地说:“我们已经是弹尽粮绝了,大家说怎么办吧。”静静的没有回音,听得见海浪拍击着船帮发出的哗哗声。
邓世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过一会,我们就要和“致远”舰一起沉入海底。兄弟们,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等死吗!”话音刚落,海仓陡然地从人群中蹦出来,吼道:“加足马力,把‘致远’舰开过去,撞沉日本的,吉野!”众人一齐怒吼起来:“对,撞沉它!撞沉它!”“与‘吉野’同归于石!”……“吉野”舰是日本海军的灵魂,只要把它击沉,敌人必定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大乱。邓世昌被这惊心动魄的吼声震撼了,他深情地望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多么好的弟兄啊,真想再看大家几眼,真想再和大家出一趟海,一起在甲板上唱一支北洋水师的歌……他不再多想,把手一挥,立即下达命令:开足马力,以最快的速度把“吉野”撞沉。
“轰隆隆……”马达声又响了,致远舰拖着愤怒的火焰,带着满身的创伤,咆哮着向“吉野”冲去。大海惊呆了,慌忙闪开一条水路,让“致远”跑得重快一些,一朵朵浪花举起手臂在为“致远”呐喊、助威。
邓世昌高擎着那把雪亮的搁挥刀屹立在高高的指挥台上。海风更大了,头顶上那破烂不堪的指挥旗不时在他脸上拂动,他全然不顾,随手一甩,将旗角撩到一边,依然威武地立着,怒视着前方。甲板上的数百名北洋水师的将士们全都用严峻的目光盯着越来越近的“吉野”。邓世昌的这一招把“吉野”舰上的小胡子舰长吓得走了神。起失,他根本不信中国的军舰敢拿命往他的舰上撞,直到致远舰真的出现在离他不远的海面上时,他才又蹦又叫起来。
“鱼雷!快放鱼雷!”一面慌忙下令“吉野”快往后撤。
一颗颗鱼雷“嚓嚓嚓”地直射而来,“致远”怎么躲也躲不开。“砰!”一颗颗鱼雷炸了,又在“致远”身上添了个洞。紧接着,好几颗鱼雷一齐击中了“致远”的舰体,它像一个迅猛奔跑的勇士猛地被人砍断了双腿,在海面上打着圈圈。汽笛一声长嘶,它终于慢慢沉没,全船官兵一起落入大海。
邓世昌抓起身边的救生圈,跳到海里,不知昏迷了多久,才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周围漂着许多自己的兄弟,有的已经阵亡,有的还奄奄一息,还有的在奋力划水。那不是海仓吗。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认出了他,想叫他,张张嘴,没叫出来,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海仓没有救生圈,正在水中拼命地挣扎。他也看到了邓世昌,奋力游了过来,喊着:“邓大人,快划,快点,再不走……”他望了望离他不远的“致远”舰,正要说:“再不走就要爆炸……”一个浪头打来,呛了他一肚子海水。等他从浪谷中重新钻出来时,邓世昌发现他的右手臂被炸伤了,鲜血把海水染红了一片。
邓世昌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救生圈推给海仓,海仓说什么也不肯要,邓世昌生气了:“你不是说要听我的命令吗?这是最后的命令……”声音不大,海仓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哽咽着说:“邓大人,你的妻子在家正盼着你,孩子也正在等着爸爸,我不……”邓世昌道:“你呢,海螺姑娘正等着你回去办喜事……可惜,你们的婚礼我参加不了了……也没什么送给你,就剩下这只圈圈……拿着吧,我都活了40年了,你还早,以后的路还很长……”一座山一般的巨浪压了过来。海仓挣出来再看时,邓世昌不见了,只有那只救生圈在波峰浪谷中跳动着。“轰!”“致远”舰在沉入另一个世界之前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声音推着海浪把海仓摔出好几丈远。
“邓——大——人……”海仓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回音。他放声大哭,泪水汇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就这样,邓世昌与250名海军将士牺牲在黄海之中。
“致远”舰官兵的英勇壮举,激励了中国海军将士。“镇远”舰上官兵,像一头头发怒的雄狮,呐喊着冲了上来,用大炮连连击中日本的“松岛”号;“吉野”舰在中国海军的强大攻势下,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傍晚时分,不得不退出了战斗,怆惶逃窜。
悲壮的黄海之战结束了,中国海军官兵们的献身精神以及那惊心动魄的激战场面,深深地烙在人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