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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奏月光的九根手指


1.
傍晚,几辆大篷车停在鹅掌镇的广场上,引起许多孩子的围观。在吵闹声中,最后一辆马车的篷布掀开,悄悄跳下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他叫梅尺尺。
不用猜就知道,孩子们围观的是梅卡西马戏团的车队。而那个男孩,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马戏团团长梅卡西从路边捡来的孩子。
“从今天起,幕布就交给你了。”梅尺尺七岁那年,梅卡西拍着他的肩膀说。
梅尺尺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点头,然后伸出双手,紧紧抓着幕布旁边垂下的绳索。
“可是,尺尺力气那么小,而且,他只有九根手指……”说话的是包恰恰。
包恰恰是马戏团里最低等的小丑,他连上台表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每天站在门口吹喇叭,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他是梅尺尺唯一的朋友。
“力气小就可以不干活吗?”梅卡西瞪着包恰恰,“他拖不动幕布,你就帮帮他,反正你有的是力气。”说完,梅卡西就转身朝钢琴师住的帐篷走去。
像往常一样,每天深夜,梅卡西都要在月亮下面摆一张圆桌,跟团里的钢琴师一起喝酒。
钢琴师名叫叶契朗,他是梅尺尺最崇拜的人。
梅尺尺喜欢音乐,但他不敢碰团里的那架钢琴。每当叶契朗在台上弹奏起来,梅尺尺就会透过幕布的缝隙,如痴如醉地欣赏他在琴键上起伏的手指。
渐渐地,梅尺尺把叶契朗弹奏的所有钢琴曲都记熟了。从此,每当叶契朗弹琴,他就背靠幕布坐在黑漆漆的后台,悄悄伸出双手,在空中弹奏着。
弹着弹着,梅尺尺的脸上便会露出微笑,仿佛台上的琴声就是他的九根手指弹出来的。
不过,叶契朗上台弹琴的机会并不多,因为马戏团的生意一向都很差。
“团长,为什么看戏的人那么少?”包恰恰仰头问梅卡西。
“你去郊外看看吧,”梅卡西满脸惆怅,“那里有一片麦田,因为天旱,麦田里一片焦黄。眼看麦收的季节就要到了,每一棵麦子都抽不出麦穗,他们哪有钱看戏?”
咽口唾沫,梅卡西接着说:“而且,你发现没有?镇上几乎看不见成年男子,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去前线打仗了,生死未知,那些女人和孩子哪有心情看戏?”
包恰恰想说什么,梅卡西喝道:“少废话,吹喇叭去!”
包恰恰赶紧抱着喇叭出去吹。然而,不管他吹得多么卖力,每天走进帐篷看戏的孩子都数不满梅尺尺的九根手指。#
2.
夜深了,马戏团帐篷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包恰恰翻身坐起,敲敲梅尺尺的脑袋:“喂,尺尺,该咱们出场了。”
梅尺尺揉揉眼睛爬起来,跟着包恰恰走出帐篷。
包恰恰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地跳上广场中央的舞台,握着一支手电筒充当话筒,清清沙哑的嗓门,开始报幕道:“下面,有请梅卡西马戏团最红的大歌星包恰恰为大家献上一首,呃,一首《月光》,大家鼓掌!”
舞台下面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蛐蛐不耐烦的鸣叫声。
“喂,尺尺,鼓掌嘛。”包恰恰小声提醒。
坐在舞台边上的阴影里的梅尺尺如梦初醒,连忙伸出双手,用力鼓起掌来。
包恰恰满意地点点头,握紧手电筒,开始深情地演唱:“弯弯月光下,蒲公英在游荡,像烟花闪着微亮的光芒……”
包恰恰喜欢流行歌曲,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登台唱歌。可惜,他的嗓音实在太破了,就像两块烂木头磨擦的声音。梅卡西怕他吓跑观众,从不让他上台。每天,包恰恰的嘴巴痒得就像有几万只蚂蚁在爬,没办法,他只能趁着大家熟睡,偷偷跑上台,在月光下面过过当歌星的瘾。
“掌声在哪里?尖叫声在哪里?后面的朋友,挥舞你们手中的荧光棒,让我看到你们!不要再犹豫了,跟着我High起来吧!”包恰恰面朝空荡荡的观众席,狂热地喊叫着。
梅尺尺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欣赏着包恰恰的独角戏。
“歌迷们,今夜的月光如此美妙,请允许我向你们隆重介绍我的钢琴师,梅尺尺先生!”包恰恰唱完一半,向梅尺尺摊开左手,“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他吧!”
梅尺尺震惊地站起来,指指自己,满脸的疑问。
“你不是喜欢弹琴吗?弹,快弹。”包恰恰指着他的双手说。
坐在阴影里的梅尺尺急忙伸出双手,轻快地弹奏着。他的动作比专业的钢琴师还要娴熟,可惜,他的手指下面没有钢琴,只有空气。
“你怎么能坐在黑影里弹呢,出来,伟大的钢琴师应该坐在聚光灯下面!”包恰恰伸手指指舞台中央的白色月光。
梅尺尺站起来,慢慢走到舞台中央,在月光里弹起来。包恰恰微笑着继续吟唱:“弯弯小路上,蒲公英在歌唱,星星照亮在起风的地方,乘着微风……”
包恰恰的歌声忽然停了,他奇怪地环顾四周:“琴声?哪里来的琴声?”
确实,舞台周围飘扬着一支钢琴曲,曲调动听极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月光的精灵。
梅尺尺停止弹奏,跟着包恰恰四处张望。两个人借着溶溶的月光看见,广场上空无一人。这时候,钢琴声就像一缕青烟,慢慢地在夜空中消散了。
“真奇怪!难道是叶契朗在偷偷给我伴奏吗?”包恰恰自言自语着,继续演唱,“弯弯月光下,我轻轻在歌唱……”梅尺尺抬起双手,继续在月光中弹奏。
钢琴曲再次响起。包恰恰猛地转过头,盯着梅尺尺的九根手指,惊奇地说:“尺尺,是你……是你弹的?”
“谁在动我的钢琴?”帐篷里突然传来一声嚎叫。
“糟糕,叶契朗!”包恰恰跳起来,拽着梅尺尺的手拔腿就跑。空气中的钢琴曲戛然而止。月光如水,无声地流过深夜的鹅掌镇。#
3.
包恰恰和梅尺尺一路狂奔,跑到郊外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们坐在一棵巨大的柳树底下,面朝着那片焦黄的麦田,包恰恰急切地问:“尺尺,那支曲子到底是不是你弹的?”梅尺尺摇摇头,目光中充满迷茫。
“你再试试!”包恰恰拍拍他的手背。
梅尺尺点点头,把双手摆在空中,看着包恰恰。
包恰恰望望麦田说:“弹《万物生长》吧。”
梅尺尺毫不迟疑,双手飞快地弹起来。包恰恰侧耳倾听,没有琴声,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吹过麦田的风声。他皱着眉头琢磨半天,忽然说:“不对!尺尺,你应该去月光里弹!”
梅尺尺走出柳树的阴影,坐在田塍上继续弹奏。
果然,一阵激越的琴声从他的指尖飞散出来,就像无数的精灵,成群结队地向麦田里飘去。很快,每一棵麦子听见琴声,都抬起头来,兴奋地左右摇摆着身姿。放眼望去,麦田仿佛是一片黄澄澄的大海,每一道波浪都随着琴声的节拍,不停地起伏摇曳。
“哇!”包恰恰叫道,“尺尺,你太神了,居然能把月光当钢琴弹!”
梅尺尺微微一笑,弹得更快了。这时候,麦田里传来一阵阵细碎的声响。包恰恰跳过去,蹲在田边,一边看一边大声喝彩:“尺尺!麦子开始拔节了!”
几滴汗水出现在梅尺尺的脸颊上,他顾不得擦,继续弹奏下去。包恰恰继续大喊大叫:“瞧!抽穗了,抽穗了!哈哈,麦子要熟了!”
整整一个晚上,除了梅尺尺的琴声和包恰恰的尖叫声,田野里只有麦子疯狂的抽穗声。
月亮偏西的时候,包恰恰的尖叫已经听不见了,他靠着柳树睡着了。但是,梅尺尺仍然在月光里弹奏着,尽管他已经累得浑身都是汗水。
清晨,包恰恰醒来,发现太阳已经升高了。麦田里,每一棵麦子都低垂着沉甸甸的脑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麦香。
梅尺尺蜷成一团,躺在田塍上,就像一只汗津津的小猫。包恰恰注意到,在太阳照耀下,梅尺尺的九根手指闪闪发亮,他相信,那一定就是昨夜的月光。#
4.
当天晚上,鹅掌镇的居民们兴奋地载歌载舞,庆祝丰收。
孩子们更兴奋,他们拿着零花钱,纷纷跑进梅卡西马戏团看戏。
当然,最兴奋的还是梅卡西,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躲在后台数钱,数得手指头都肿起来了。
包恰恰不用再吹喇叭了,因为观众已经够多了,梅卡西派他和梅尺尺在门口卖票。天黑的时候,一个在门外徘徊的女孩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
“你瞧!”包恰恰指着女孩的背影说,“全镇的孩子都穿着最漂亮的衣裳跑来看戏,只有她仍然光着脚,眼巴巴地瞧着咱们的帐篷,她家里一定很穷……”
梅尺尺眨眨眼睛,忽然抬头看着包恰恰。包恰恰会意:“你去吧,我帮你卖票。”
梅尺尺拍拍包恰恰的肩膀,朝女孩离去的方向慢慢走去。
走过几条街,梅尺尺看到一座茅草屋。隔着窗户,他看见女孩端着一碗药,坐在床前:“奶奶,吃药吧。”
奶奶靠在床上,疲倦地闭着眼睛。
“傻丫头,别再浪费钱了,奶奶的眼睛治不好了……”奶奶苦笑着说。
“奶奶,别泄气,肯定能治好的。”女孩坚定地说,“等奶奶的眼睛治好了,我们就去马戏团看戏。听说,梅卡西马戏团里有个人,弹的钢琴曲好听极了……”
站在窗外的梅尺尺明白了。他轻轻地叹息一声,仰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心中一动。
梅尺尺伸出双手,开始弹奏一支《天使的眼睛》。
美妙的琴声在空中飘扬,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颗淘气的星星,在窗前盘旋飞舞。
女孩高兴地说:“奶奶,你听,是马戏团的琴声!”
话音刚落,女孩惊奇地看见,那些飞舞的星星在窗前聚集,越聚越多,逐渐变成两点耀眼的亮光。接着,那两点亮光开始向奶奶的眼睛飘去。女孩刚想伸手阻止,亮光就像两个肥皂泡泡一样,忽然在奶奶眼前破碎了。空中的琴声也消散了。
与此同时,奶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像夏天的星星一样亮。
“奶奶,您能看见了?”女孩惊喜地问。
“奇怪……”奶奶四处打量。
“我就说嘛,您的眼睛一定能治好的。”
奶奶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却在窗台上停住了:“瞧,那是什么?”
女孩急忙跑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两张梅卡西马戏团的门票。#
5.
包恰恰的嘴巴非常大,所以他的嘴里永远藏不住秘密。
很快,梅尺尺弹奏月光的秘密就在鹅掌镇流传开来。一天深夜,月亮城最有名的江洋大盗乔老狐偷偷摸进梅尺尺的帐篷,把他给偷走了。
乔老狐有一口神奇的破皮箱。那口皮箱看上去跟别的箱子差不多大,但里面大得惊人,不管什么东西都装得下。前几天,乔老狐刚刚偷了一间别墅、两辆汽车和数不清的金银珠宝,都装进皮箱里,随身带走。
“听说他会弹奏月光,而且什么心愿都能实现,如果我把他偷回去,让他每天帮我弹琴,我就不用再出去偷东西了。”乔老狐不由分说,把沉睡中的梅尺尺塞进了皮箱。
从鹅掌镇到月亮城,要走一天一夜。乔老狐背着皮箱,在路上大步流星地走着。
乔老狐的皮箱上有个窟窿,明晃晃的月光透过窟窿,照在梅尺尺身上。梅尺尺面朝那点月光坐着,伸出两只手掌,轻轻地弹奏起来。他弹的是一支《岸》。
那是一支劝人回心转意的曲子。当悠悠的乐曲从皮箱里飘出来的时候,乔老狐满心高兴:“真是个知道体谅人的好孩子,看我走路走得累,就给我弹支曲子解解乏……”
但是很快,乔老狐的脸色就凝重起来,他不禁放慢脚步。
乔老狐的脸色变幻不定,看上去他的内心在苦苦挣扎。
忽然间,乔老狐停住脚步,眼泪夺眶而出。他跪倒在地,面朝家乡的方向,号啕大哭:“爹,娘,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们的话!我发誓,从现在起,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哭完了,乔老狐打开皮箱,把梅尺尺抱出来,放在路边,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乔老狐背起皮箱,掉头朝鹅掌镇走去。他要把偷来的所有东西,一件件地还回去。
梅尺尺坐在路边,借着月光,望向旁边的一道深沉的山谷。在山谷的两边,有两座军营,军旗在夜风中鼓荡着。梅尺尺明白了,那是两支军队在打仗。
梅尺尺曾经听梅卡西说过,鹅掌镇的成年男子都在外面打仗。如果梅尺尺猜得不错的话,那道山谷就是他们的战场。
这时候,月亮已经偏西了,山谷里静谧得仿佛有一千万头雄狮在沉睡。
梅尺尺遥望着黄澄澄的月亮,一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从他的脑海中掠过。他不再犹豫,跌跌撞撞地跑进山谷,坐在两座军营中间的一块巨石上,伸出九根手指,在月光中弹起琴来。
他弹的是一支思念故乡的曲子,名叫《望乡》。
本来,山谷里异常安静,只能听见漫山遍野的呼噜声。梅尺尺的琴声刚刚响起,呼噜声就停止了,士兵们纷纷从梦中醒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山谷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倾听着。渐渐地,有人开始啜泣。啜泣声越来越大,很快,山谷里到处传来声嘶力竭的痛哭声。
在梅尺尺的琴声的带动下,思乡的情绪就像汹涌澎湃的海浪,瞬间淹没整道山谷。
“咱们不打仗了,回家吧!”突然间有人喊道。
“回家!回家!”回应的声音如同山呼海啸。
“想得美!明天早晨还要起床打仗呢!”两个军队的司令站在两个山头上,急得直跳脚。
士兵们哪里还肯听司令的话?现在他们满脑子都是家乡的亲朋好友、美酒佳肴。刹那间,士兵们就像决堤的潮水一样,开始向四面八方疯狂散去,两个司令根本拦不住。
月亮西沉的时候,琴声停息了,山谷里所有的士兵都走光了,只剩下两个光杆司令。
“打不成了,咱俩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一个司令提议。
“好吧,下次再打。”另一个司令附和。
两个司令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突然,他俩齐刷刷地转过身来,朝对方放冷枪。结果,两个人双双中弹,摔倒在草地里,咽气了。
梅尺尺摇头叹息着,揉揉酸痛的九根手指,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回路边,靠着一棵白杨树,慢慢睡着了。在他的头顶上,满天繁星就像家乡亲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清晨,梅卡西马戏团的大篷车从路边经过,最后一辆马车的篷布掀开,伸出一双脏手。不用看就知道,那么脏的手一定是包恰恰的,他朝梅尺尺喊道:“尺尺,该出发了。”
梅尺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急忙跑过去,抓着包恰恰的手跳上马车。车队轻轻颠簸着,迎着朝阳,朝月亮城缓缓驶去。(文/毛小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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